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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式閱讀之一:張曉風


【一】

高處何所有──贈給畢業同學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位老酋長正病危。   他找來村中最優秀的三個年輕人,對他們說:這是我要離開你們的時候了,我要你們為我做最後一件事。你們三個都是身強體壯又智慧過人的好孩子,現在,請你們去攀登那座我們一向奉為神聖的大山。你們要盡其可能爬到最高、最陡峭的地方,然後,折回來告訴我你們的見聞。   三天後,第一個年輕人回來了,他笑生雙靨,衣履光鮮: 「酋長,我到達山頂了,我看繁花夾道,流泉淙淙,鳥鳴嚶嚶,那地方真不壞啊!」   老酋長笑笑說:「孩子,那條路我當年也走過,你說的鳥語花香的地方不是山頂,而是山麓。你回去吧!」   一周後,第二個年輕人回來了,他神情疲倦,滿臉風霜: 「酋長,我到達山頂了。我看到高大肅穆的松樹林,我看到禿鷹盤旋,那是個好地方。」   「可惜啊!孩子,那不是山頂,那是山腰。不過也難為你了,你回去吧!」   一個月過去了,大家都開始為第三位年輕人的安危擔心,他卻一步一蹭,衣不蔽體地回來了。他發枯唇燥,只剩下清炯的眼神:   「酋長,我終於到達山頂。但是,我該怎麽說呢?那裏只有高風悲旋,藍天四垂。」   「你難道在那裏一無所見嗎?難道連蝴蝶也沒有一隻嗎?」   「是的,酋長,高處一無所有。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你自己,只有個人被放在天地間的渺小感,只有想起千古英雄的悲激心情。」   「孩子,你到的是真的山頂。按照我們的傳統,天意要立你做新酋長,祝福你。」   真英雄何所遇?他遇到的是全身的傷痕,是孤單的長途,以及愈來愈真切的渺小感。

【二】

從你美麗的流域

  推著車子從閘口出來,才發覺行李有多重,不該逞能,應該叫丈夫來接的,一抬頭,熟悉的笑容迎面而來,我一時簡直嚇一跳,覺得自己是呼風喚雨的魔術家,心念一動,幻夢頓然成真。   “不是說,叫你別來接我嗎?”看到人,我又嘴硬了。   “你叫我別來的時候,我心裏已經決定要來了,答應你不來只是為了讓你驚喜嘛!”   我沒說話,兩人一起推著車子走,仿佛舉足處可以踏盡天涯。   “孫越說,他想來接你。”   “接什麼接,七十分鐘的飛機,去演一個講就回來了,要接什麼?”   “孫越有事找你,可是,他說,想想我們十天不見了,還是讓我們單獨見面好,他不要夾在中間。”   我笑起來,看不出孫越還如此細膩呢!   “他找我有什麼事?”   “他想發起個捐血運動,找你幫忙宣傳。”   “他怎麼想到我的?”   “他知道你在香港捐過血——是我告訴他的。”   孫越——這傢伙也真是,我這小小的秘密,難道也非得公開出來不可嗎?   1983年9月我受聘到香港去教半年書。臨先前是雖然千頭萬緒,匆忙間仍跳上臺北新公園的捐血車,想留下一點別時的禮物,可惜驗血結果竟然說血紅素不夠,原來我還是一個“文弱女子”,跟抽血小姐抗辯了幾句,不得要領,只好回家整理行囊揚空而去。    1984年2月合約期滿,要離滿的那段日子,才忽然發現自己愛這座危城有多深。窗前水波上黎明之際的海鷗,學校附近大樹上聒噪的黃昏喜鵲,教室裏為我唱 惜別曲的學生,深夜裏打電話問我冬衣夠不夠的友人,市場裏賣豬腸粉的和善老婦,小屋一角養得翠生生的鳥巢蕨……愛這個城是因為它仍是一個中國人的城,愛它 是因為愛雲遊此處的自己。“浮屠不三宿桑下者,不欲久生恩愛。”僧人不敢在同一棵桑樹下連宿三天,只因怕時日既久不免留情。香港是我淹留一學期的地方,怎 能不戀棧?但造成這戀棧的形勢既是自己選擇的,別離之苦也就理該認命。   用什麼方法來回報這個擁抱過的地方呢?這個我一心要向它感謝的土地。   我想起在報上看到的一則廣告:   有個人,拿著機器住大石頭裏鑽,旁邊一行英文字,意思說:“因為,鑽石頭是鑽不出什麼血來的——所以,請把你的血給我們一點。”    乍看之下,心裏不覺一痛,難道我就是那石頭嗎?冷硬絕緣,沒有血脈,沒有體溫,在鑽探機下碎骨裂髓也找不出一絲殷紅。不是的,我也有情的的沃土和血的川 原,但是我為什麼不曾捐一次血呢?只因我是個“被拒絕捐血的人”,可是——也許可以再試一下,說不定香港標準松此,我就可以過關了。   用一口破英文和破廣東話,我按著廣告上的指示打電話去問紅十字會,這類事如果問“老香港”應該更清楚,但是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只好自己去碰。   還有什麼比血更好呢,如果你愛一塊土地,如果你感激周圍的關愛,如果你回顧歲月之際一心謝恩,如果你喜歡跟那塊土地生活時的自己,留下一點血應該是最好的贈禮吧。   那一天是二月六號,我趕到金鐘,找到紅十字會,那一帶面臨灣仔,有很好的海景。   “你的血要指定捐給什麼人。”辦事的職員客氣地拿著表格要為我填上。    “捐給什麼人?我一時愣住,不,不捐給什麼人,誰需要就可以拿去。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只不過是光與光的互照,水與水的交流,哪里還需要指定?凡 世之人又真能指定什麼、專斷什麼呢?小小的水滴,不過想回歸大地和海洋,誰又真能指定自己的落點?幽微的星光,不過想用最溫柔的方式說明自己的一度心事, 又怎有權力預定在幾千幾百年後,落入某一個人的視線?   “不,不指定,”我淡淡一笑,“隨便給誰都好。”   終於躺上了捐血椅,心中有著偷渡成功的竊喜,原來香港不這麼嚴,我通過了,多好的事,護士走來,為我打了麻醉針。他們真好,真體貼。我瞪著眼看血慢慢地流入血袋,多好看的殷紅色,比火更紅,比太陽更紅,比酒更紅,原來人體竟是這麼美麗的流域啊!   想起餘光中的那首《民歌》來了,舒服地躺在椅子上慢慢回味著多年前臺北國父紀念館裏的夜晚,層層疊疊的年輕人同聲唱那首淚意的曲子:   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 /  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

  從青海到黃海 /  風 也聽見 /  沙 也聽見 /

  如果黃河凍成了冰河 /  還有長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   從高原到平原 /  魚 也聽見 /  龍 也聽見 /   如果長江凍成了冰河 /  還有我,還有我的紅海在呼嘯 /   從早潮到晚潮 /  醒夢 也聽見 /   有一天我的血的結冰 /  還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   從A型到0型 /  哭 也聽見 /  笑 也聽見

多好的紅海,相較之下人反而成了小島,零散的寄居在紅海的韻律裏。   離開紅十字會的時候,辦事小組要我留位址。   “我明天就回臺灣呢!”   誰又是正月有地址的人呢?誰不是時間的過客呢?如果世間真有地址一事,豈不是在一句話落地生根的他人的心田上,或者一滴血如何流相互灌注的管道間——所謂地址,還能是什麼呢?   快樂,加上輕微的疲倦,此刻想作的事竟是想到天象館去看一場名叫《黑洞》的影片,那其間有多少茫茫宇宙不可解不可觸的奧秘,而我們是小小的凡人,需要人與人之間無偽的關懷。但明天要走,有太多有待收拾有待整理的箱子和感情,便決定要回到我寓寄的小樓去。   那一天,我會記得,1984年2月6日,告別我所愛的一個城,飛回我更愛的另一個城,別盞是一袋血。那血為誰所獲,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自己的收穫。我感覺自己是一條流量豐沛的大河,可以布下世間最不需牽掛的天涯深情。   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事呢?

【三】

地毯的那一端

德:

  從疾風中走回來,覺得自己像是被浮起來了。山上的草香得那樣濃,讓我想到,要不是有這樣猛烈的風,恐怕空氣都會給香得凝凍起來!   我昂首而行,黑暗中沒有人能看見我的笑容。白色的蘆荻在夜色中點染著涼意。   這是深秋了,我們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臨近了。我遂覺得,我的心像一張新帆,其中每一個角落都被大風吹得那樣飽滿。   星斗清而亮,每一顆都低低地俯下頭來。溪水流著,把燈影和星光都流亂了。我忽然感到一種幸福,那種渾沌而又淘然的幸福。我從來沒有這樣親切地感受到造物的寵愛——真的,我們這樣平庸,我總覺得幸福應該給予比我們更好的人。    但這是真實的,第一張賀卡已經放在我的案上了。灑滿了細碎精緻的透明照片,燈光下展示著一個閃爍而又真實的夢境。畫上的金鐘搖盪,遙遙的傳來美麗的回 響。我仿佛能聽見那悠揚的音韻,我仿佛能嗅到那沁人的玫瑰花香!而尤其讓我神往的,是那幾行可愛的祝詞:“願婚禮的記憶存至永遠,願你們的情愛與日俱 增。”   是的,德,永遠在增進,永遠在更新,永遠沒有一個邊和底——六年了,我們護守著這份情誼,使它依然煥發,依然鮮潔,正如別人所說的, 我們是何等幸運。每次回顧我們的交往,我就仿佛走進博物館的長廊。其間每一處景物都意味著一段美麗的回憶。每一件。事都牽扯著一個動人的故事。    那樣久遠的事了。剛認識你的那年才十七歲,一個多麼容易錯誤的年紀!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錯。我生命中再沒有一件決定比這項更正確了。前天,大夥兒一塊 吃飯,你笑著說:“我這個笨人,我這輩子只做了一件聰明的事。”你沒有再說下去,妹妹卻拍起手來,說:“我知道了!”啊,德,我能夠快樂的說,我也知道。 因為你做的那件聰明事,我也做了。   那時候,大學生活剛剛展開在我面前。臺北的寒風讓我每日思念南部的家。在那小小的閣樓裏,我呵著手寫蠟 紙。在草木搖落的道路上,我獨自騎車去上學。生活是那樣黯淡,心情是那樣沉重。在我的日記上有這樣一句話:“我擔心,我會凍死在這小樓上。”而這時候,你 來了,你那種毫無企冀的友誼四面環護著我,讓我的心觸及最溫柔的陽光。   我沒有兄長,從小我也沒有和男孩子同學過。但和你交往卻是那樣自然, 和你談話又是那樣舒服。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是男孩子多麼好呢!我們可以一起去爬山,去泛舟。讓小船在湖裏任意飄蕩,任意停泊,沒有人會感到驚奇。好幾年 以後,我將這些想法告訴你,你微笑地注視著我:“那,我可不願意,如果你真想做男孩子,我就做女孩。”而今,德,我沒有變成男孩子,但我們可以去邀遊,去 做山和湖的夢,因為,我們將有更親密的關係了。啊,想像中終生相愛相隨該是多麼美好!   那時候,我們穿著學校規定的卡其服。我新燙的頭髮又總 是被風刮得亂蓬蓬的。想起來,我總不明白你為什麼那樣喜歡接近我。那年大考的時候,我蜷曲在沙發裏念書。你跑來,熱心地為我講解英文文法。好心的房東為我 們送來一盤卷,我慌亂極了,竟吃得灑了一裙子。你瞅著我說:“你真像我妹妹,她和你一樣大。”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徑低著頭,假作抖那長長的裙幅。   那些日子真是冷極了。每逢沒有課的下午我總是留在小樓上,彈彈風琴,把一本拜爾琴譜都快翻爛了。有一天你對我說:“我常在樓下聽你彈琴。你 好像常彈那首甜蜜的家庭。怎樣?在想家嗎?”我很感激你的竊聽,唯有你瞭解、關切我悽楚的心情。德,那個時候,當你獨自聽著的時候,你想些什麼呢?你想到 有一天我們會組織一個家庭嗎?你想到我們要用一生的時間以心靈的手指合奏這首歌嗎?   寒假過後,你把那疊泰戈爾詩集還給我。你指著其中一行請我看:“如果你不能愛我,就請原諒我的痛苦吧!”我於是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不希望這件事發生,我真的不希望。並非由於我厭惡你,而是因為我大珍重這份素淨的友誼,反倒不希望有愛情去加深它的色彩。   但我卻樂於和你繼續交往。你總是給我一種安全穩妥的感覺。從頭起,我就付給你我全部的信任,只是,當時我心中總嚮往著那種傳奇式的、驚心動魄的戀愛。並且喜歡那麼一點點的悲劇氣氛。為著這些可笑的理由,我耽延著沒有接受你的奉獻。我奇怪你為什麼仍作那樣固執的等待。    你那些小小的關懷常令我感到。那年耶誕節你是來不易的幾顆巧克力糖,全部拿來給我了。我愛吃筍豆裏的筍子,唯有你注意到,並且耐心地為我挑出來。我常常 不曉得照料自己,唯有你想到用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我至今不能忘記那衣服的溫暖,它在我心中象徵了許多意義。)是你,敦促我讀書。是你,容忍我偶發的氣 性。是你,仔細糾正我寫作的錯誤。是你,教導我為人的道理。如果說,我像你的妹妹,那是因為你太像我大哥的緣故。   後來,我們一起得到學校的 工讀金,分配給我們的是打掃教室的工作。每次你總強迫我放下掃帚,我便只好遙遙地站在教室的未端,看你奮力工作。在炎熱的夏季裏,你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我 無言地站著,等你掃好了,我就去揮揮桌椅,並且幫你把它們排齊。每次,當我們目光偶然相遇的時候,總感到那樣興奮。我們是這樣地彼此瞭解,我們合作的時候 總是那樣完美。我注意到你手上的硬繭,它們把那虛幻的字眼十分具體他說明了。我們就在那飛揚的塵影中完成了大學課程——我們的經濟從來沒有富裕過;我們的 日子卻從來沒有貧乏過,我們活在夢裏,活在詩裏,活在無窮無盡的彩色希望裏。記得有一次我提到瑪格麗特公主在婚禮中說的一句話:“世界上從來沒有兩個人像 我們這樣快樂過。”你毫不在意地說:“那是因為他們不認識我們的緣故。”我喜歡你的自豪,因為我也如此自豪著。   我們終於畢業了,你在掌聲中走到臺上,代表全系領取畢業證書。我的掌聲也夾在眾人之中,但我知道你聽到了。在那美好的六月清晨,我的眼中噙著欣喜的淚,我感到那樣驕傲,我第一次分沾你的成功,你的光榮。   “我在臺上偷眼看你,”你把系著彩帶的文憑交給我,“要不是中國風俗如此,我一走下臺來就要把它送到你面前去的。”   我接過它,心裏垂著沉甸甸的喜悅。你站在我面前,高昂而謙和,剛毅而溫柔,我忽然發現,我關心你的成功,遠遠超過我自己的。    那一年,你在受軍訓。在那樣忙碌的生活中,在那樣辛苦的演習裏,你卻那樣努力地準備研究所的考試。我知道,你是為誰而作的。在淒長的分別歲月裏,我開始 瞭解,存在於我們中間的是怎樣一種感情。你來看我,把南部的冬陽全帶來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當時你臨別敬禮的鏡頭烙在我心上有多深。   我幫 著你搜集資料,把抄來的範文一篇篇斷句、注釋。我那樣竭力地做,懷著無上的驕傲。這件事對我而言有太大的意義。這是第一次,我和你共赴一件事,所以當你把 錄取通知轉寄給我的時候,我竟忍不住哭了,德,沒有人經歷過我們的奮鬥,沒有人像我們這樣相期相勉,沒有人多年來在冬夜圖書館的寒燈下彼此伴讀。因此,也 就沒有人瞭解成功帶給我們的興奮。   我們又可以見面了,能見到真真實實的你是多麼幸福。我們又可以去作長長的散步,又可以蹲在舊書攤上享受一個閒散黃昏。我永不能忘記那次去泛舟。回程的時候,忽然起了大風。小船在湖裏直打轉,你奮力搖櫓,累得一身都汗濕了。   “我們的道路也許就是這樣吧!”我望著平靜而險惡的湖面說,“也許我使你的負擔更重了。”   “我不在意,我高興去搏鬥!”你說得那樣急切,使我不敢正視你的目光,“只要你肯在我的船上,曉風,你是我最甜蜜的負荷。”   那天我們的船順利地攏了岸。德,我忘了告訴你,我願意留在你的船上,我樂於把舵手的位置給你。沒有人能給我像你給我的安全感。   只是,人海茫茫,哪里是我們共濟的小舟呢?這兩年來,為了成家的計畫,我們勞累著幾乎虐待自己的地步。每次,你快樂的笑容總鼓勵著我。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宿舍,當我們邁上那斜斜的山坡,你忽然駐足說:“我在地毯的那一端等你!我等著你,曉風,直到你對我完全滿意。”   我抬起頭來,長長的道路伸延著,如同聖壇前柔軟的紅毯。我遲疑了一下,便踏向前去。   現在回想起來,已不記得當時是否是個月夜了,只覺得你誠摯的言詞閃爍著,在我心中亮起一天星月的清輝。   “就快了!”那以後你常樂觀地對我說,“我們馬上就可以有一個小小的家。你是那屋子的主人,你喜歡吧?”   我喜歡的,德,我喜歡一間小小的陋屋。到天黑時分我便去拉上長長的落地窗簾,撚亮柔和的燈光,一同享受簡單的晚餐。但是,哪里是我們的家呢?哪兒是我們自己的宅院呢?   你借來一輛半舊的腳踏車,四處去打聽出租的房子,每次你疲憊不堪的回來,我就感到一種痛楚。   “沒有合意的,”你失望地說,“而且太貴,明天我再去看。”    我沒有想到有那麼多困難,我從不知道成家有那麼多瑣碎的事,但至終我們總算找到一棟小小的屋子了。有著窄窄的前庭,以及矮矮的榕樹。朋友笑它小得像個 巢,但我已經十分滿意了。無論如何,我們有了可以想息的地方。當你把鑰匙交給我的時候,那重量使我的手臂幾乎為之下沉。它讓我想起一首可愛的英文詩:“我 是一個持家者嗎?哦,是的,但不止,我還得持護著一顆心。”我知道,你交給我的鑰匙也不止此數。你心靈中的每一個空間我都持有一枚鑰匙,我都有權徑行出 入。   亞寄來一卷錄音帶,隔著半個地球,他的祝福依然厚厚地繞著我。那樣多好心的朋友來幫我們整理。擦窗子的,補紙門的,掃地的,掛畫兒的, 插花瓶的,擁擁熙熙地擠滿了一屋子。我老覺得我們的小屋快要炸了,快要被澎湃的愛情和友誼撐破了。你覺得嗎?他們全都興奮著,我怎能不興奮呢?我們將有一 個出色的婚禮,一定的。   這些日子我總是累著。去試禮服,去訂鮮花,去買首飾,去選窗簾的顏色。我的心像一座噴泉,在陽光下湧溢著七彩的水珠 兒。各種奇特複雜的情緒使我眩昏。有時候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快樂還是在茫然,是在憂愁還是在興奮。我眷戀著舊日的生活,它們是那樣可愛。我將不再住在宿舍 裏,享受陽臺上的落日。我將不再偎在母親的身旁,聽她長夜話家常。而前面的日子又是怎樣的呢?德,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要被送到另一個境域去了。那裏的道路 是我未走過的,那裏的生活是我過不慣的,我怎能不惴惴然呢?如果說有什麼可以安慰我的,那就是:我知道你必定和我一同前去。   冬天就來了,我們的婚禮在即,我喜歡選擇這季節,好和你廝守一個長長的嚴冬。我們屋角裏不是放著一個小火妒嗎?當寒流來時,我願其中常閃耀著炭火的紅火。我喜歡我們的日子從黯淡凜冽的季節開始,這樣,明年的春花才對我們具有更美的意義。   我即將走入禮堂,德,當結婚進行曲奏響的時候,父母將挽著我,送我走到壇前,我的步履將淩過如夢如幻的花香。那時,你將以怎樣的微笑迎接我呢。    我們己有過長長的等待,現在只剩下最後的一段了。等待是美的,正如奮鬥是美的一樣,而今,鋪滿花瓣的紅毯伸向兩端,美麗的希冀盤旋而飛舞,我將去即你, 和你同去採擷無窮的幸福。當金鐘輕搖,蠟炬燃起,我樂於走過眾人去立下永恆的誓願。因為,哦,德,因為我知道,是誰,在地在地毯的那一端等我。

【四】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一方紙鎮   常常,我想起那坐山。   它沉沉穩穩的駐在那塊土地上,像一方紙鎮。美麗凝重,並且深情地壓住這張紙,使我們可以在這張紙上寫屬於我們的歷史。   有時是在市聲沸天、市塵彌地的臺北街頭,有時是在擁擠而又落寞的公共汽車站,有時是在異國旅舍中憑窗而望,有時是在扼腕奮臂、撫胸欲狂的大痛之際,我總會想起那座山。   或者在眼中,或者在胸中,是中國人,就從心裏想要一座山。   孔子需要一座泰山,讓他發現天下之小。   李白需要一座敬亭山,讓他在雲飛鳥盡之際有“相看兩不厭”的對象。   辛稼軒需要一座嫵媚的青山,讓他感到自己跟山相像的“情與貌”。   是中國人,就有權利向上帝要一座山。   我要的那一座山叫拉拉山。 山跟山都起起手來了   “拉拉是泰雅爾話嗎?”我問胡,那個泰雅爾司機。   “是的。”   “拉拉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他抓了一陣頭,忽然又高興地說,“哦,大概是因為這裏也是山,那裏也是山,山跟山都拉起手來了,所以就叫拉拉山啦!”   我怎麼會想起來用國語的字來解釋泰雅爾的發音的?但我不得不喜歡這種詩人式的解釋,一點也不假,他話剛說完,我抬頭一望,只見活鮮鮮的青色一刷刷地刷到人眼裏來,山頭跟山頭正手拉著手,圍成一個美麗的圈子。 風景是有性格的   十一月,天氣一徑地晴著,薄涼,但一徑地晴著,天氣太好的時候我總是不安,看好風好日這樣日復一日地好下去,我說不上來地焦急。   我決心要到山裏去一趟,一個人。   說得更清楚些,一個人,一個成年的女人,活得很興頭的一個女人,既不逃避什麼,也不為了出來“散心”——恐怕反而是出來“收心”,收她散在四方的心。   一個人,帶一塊麵包,幾隻黃橙,去朝山謁水。   有的風景的存在幾乎是專為了嚇人,如大峽谷,它讓你猝然發覺自己渺如微塵的身世。   有些風景又令人惆悵,如小橋流水(也許還加上一株垂柳,以及模糊的雞犬聲)它讓你發覺,本來該走得進去的世界,卻不知為什麼竟走不進去。   有些風景極安全,它不猛觸你,它不騷擾你,像羅馬街頭的噴泉,它只是風景,它只供你拍照。   但我要的是一處讓我怦然驚動的風景,像寶玉初見黛玉,不見眉眼,不見肌膚,只神情恍惚地說: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他又解釋道:“雖沒見過,卻看著面善,心裏倒像是遠別重逢的一般。”   我要的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山水——不管是在王維的詩裏初識的,在柳宗元的永州八記裏遇到過的,在石濤的水墨裏咀嚼而成了痕的,或在魂裏夢裏點點滴滴一石一木蘊積而有了情的。   我要的一種風景是我可以看它也可以被它看的那種。我要一片“此山即我,我即此山,此水如我,我如此水”的熟悉世界。   有沒有一種山水是可以與我輾轉互相注釋的?有沒有一種山水是可以與我互相印證的? 包裝紙   像歌劇的序曲,車行一路都是山,小規模的,你感到一段隱約的主旋律就要出現了。   忽然,摩托車經過,有人在後座載滿了野芋葉子,一張密疊著一張,橫的疊了五尺,高的約四尺,遠看是巍巍然一塊大綠玉。想起餘光中的詩——那就折一張闊些的荷葉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夾在唐詩裏扁扁的,像壓過的相思   臺灣荷葉不多,但滿山都是闊大的野芋葉,心形,綠得叫人喘不過氣來,真是一種奇怪的葉子,曾經,我們在市場上芭蕉葉可以包一方豆腐,野芋葉可以包一片豬肉——那種包裝紙真豪華。   一路上居然陸續看見許多載運野芋葉子的摩托車,明天市場上會出現多少美麗的包裝紙啊! 肅然   山色愈來愈矜持,秋色愈來愈透明,我開始正襟危坐,如果米顛為一塊石頭而兔冠下拜,那麼,我該如何面對疊石萬千的山呢?   車於往上升,太陽往下掉,金碧的夕輝在大片山坡上徘徊顧卻,不知該留下來依屬山,還是追上去殉落日。   和黃昏一起,我到了復興。 它在那裏綠著   小徑的盡頭,在蘆葦的缺口處,可以俯看大漢溪。   溪極綠。   暮色漸漸深了,奇怪的是溪水的綠色頑強的裂開暮色,堅持地維護著自己的色調。   天全黑了,我驚訝地發現那道綠,仍然虎虎有力地在流,在黑暗裏我閉了眼都能看得見。   或見或不見,我知道它在那裏綠著。 賞梅,于梅花未著時   庭中有梅,大約一百本。   “花期還有三、四十天。”山莊裏的人這樣告訴我,雖然已是已涼未寒的天氣。   梅葉已凋盡,梅花尚未剪裁,我只能仁立細賞梅樹清奇磊落的骨格。   梅骨是極深的土褐色,和岩石同色。更像岩石的是,梅骨上也佈滿蒼苔的斑點,它甚至有岩石的粗糙風霜、岩石的裂痕、岩石的蒼老嶙剛、梅的枝枝柯柯交抱成一把,竟是抽成線狀的岩石。   不可想像的是,這樣寂然不動的岩石裏,怎能迸出花來呢?   如何那枯瘠的皴枝中竟鎖有那樣多瑩光四射的花瓣?以及那麼多日後綠得透明的小葉子,它們此刻在哪里?為什麼獨有懷孕的花樹如此清臒蒼古?那萬千花胎怎會藏得如此秘密?   我幾乎想剖開枝子掘開地,看看那來日要在月下浮動的暗香在哪里?看看來日可以欺霜傲雪的潔白在哪里?他們必然正在齋戒沐浴,等候神聖的召喚,在某一個北風淒緊的夜裏,他們會忽然一起白給天下看。   隔著千里,王維能回首看見故鄉綺窗下記憶中的那株寒梅。隔著三四十天的花期,我在枯皴的樹臂中預見想像中的璀璨。   于無聲處聽驚雷,於無色處見繁花,原來並不是不可以的! 神秘經驗   深夜醒來我獨自走到庭中。   四下是澈底的黑,襯得滿天星子水清清的。   好久沒有領略黑色的美。想起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在舞會裏,別的女孩以為她要穿紫羅蘭色的衣服,但她竟穿了一件墨黑的、項間一圈晶瑩剔亮的鑽石,風華絕代。   文明把黑夜弄髒了,黑色是一種極嬌貴的顏色,比白色更沾不得異物。   黑夜裏,繁星下,大樹兀然矗立,看起來比白天更高大。   日本時代留下的那所老屋,一片瓦疊一片瓦,說不盡的滄桑。   忽然,我感到自己被桂香包圍了。   一定有一裸桂樹,我看不見,可是,當然,它是在那裏的。桂樹是一種在白天都不容易看見的樹,何況在黑如松煙的夜裏,如果一定要找,用鼻子應該也找得到。但,何必呢?找到桂樹並不重要,能站在桂花濃馥古典的香味裏,聽那氣息在噫吐什麼,才是重要的。   我在庭園裏繞了幾圈,又毫無錯誤地回到桂花的疆界裏,直到我的整個肺納甜馥起來。   有如一個信徒和神明之間的神秘經驗,那夜的桂花對我而言,也是一場神秘經驗。有一種花,你沒有看見,卻篤信它存在。有一種聲音,你沒有聽見,卻自知你瞭解。 當我去即山   我去即山,搭第一班早車。車只到巴陵(好個令人心驚的地名),要去拉拉山——神木的居所——還要走四個小時。   《古蘭經》裏說:“山不來即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即山。”   可是,當我前去即山,當班車像一隻無槳無揖的舟一路蕩過綠波綠濤,我一方面感到做為一個人一個動物的喜悅,可以去攀絕峰,可以去橫渡大漠,可以去鶯飛草長或窮山惡水的任何地方,但一方面也驚駭地發現,山,也來即我了。   我去即山,越過的是空間,平的空間,以及直的空間。   但山來即我,越過的時間,從太初,它緩慢的走來,一場十萬年或百萬年的約會。   當我去即山,山早已來即我,我們終於相遇。   張愛玲談到愛情,這樣說: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   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也沒   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人類和山的戀愛也是如此,相遇在無限的時間,交會於無限的空間,一個小小的戀情締結在那交叉點上,如一個小小鳥巢,偶築在縱橫的枝柯間。 地名   地名、人名、書名,和一切文人雅士雖銘刻于金石,事實上卻根本不存在的樓齋亭閣都令我愕然久之。(那些圖章上的姓名,既不能說它是真的,也不能說它是假的,只能說,它構思在方寸之間的心中,營築在分寸之內的玉石。)   中國人的名字恒是如此慎重莊嚴。   通往巴陵的公路上,無邊的煙繚霧繞中猛然跳出一個路牌讓我驚訝,那名字是   雪霧鬧    我站起來,相信似地張望了又張望,車上有人在睡,有的人在發呆,沒有人理會那名字,只有我暗自吃驚。唉,住在山裏的人是已經養成對美的抵抗力了,像韋應 物的詩“司空見慣渾無事,斷盡蘇州刺史腸”。而我亦是脆弱的,一點點美,已經讓我承受不起了,何況這種意外蹦出來的,突發的美好。何況在山疊山、水錯水的 高絕之處,有一個這樣的名字,是一句沉實緊密的詩啊,那名字。   名字如果好得很正常,倒也罷了,例如“雲霞坪”,已經好得很夠分量了,但“雪霧鬧”好得過分,讓我張惶失措,幾乎失態。   紅杏枝頭春意鬧,但那種鬧只是閨中乖女孩偶然的冶豔,但雪霧糾纏,那裏面就有了天玄地黃的大氣魄,是乾坤的判然分明的對立,也是乾坤的混然一體的合同。   像把一句密加圈點的詩句留在詩冊裏,我把那名字留在山顛水涯,繼續前行。 謝謝阿姨   車過高義,許多背著書包的小孩下了車。高義國小在那上面。   在臺灣,無論走到多高的山上,你總會看見一所小學,灰水泥的牆,紅字,有一種簡單的不喧不囂的美。   小孩下車時,也不知是不是校長吩咐的,每一個都畢恭畢敬的對司機和車掌大聲地說:“謝謝阿姨!”“謝謝伯伯!”   在這種車上服務真幸福。   願那些小孩永遠不知道付了錢就叫“顧客”,願他們永遠不知道“顧客永遠是對的”的片面道德。   是清早的第一班車,是晨霧未稀的通往教室的小徑,是剛剛開始背書包的孩子,一聲“謝謝”,太陽靄然地升起來。 山水的巨帙   峰迴路轉,時而是左眼讀水,右眼閱山,時而是左眼被覽一頁頁的山,時而是右眼圈點一行行的水——山水的巨帙是如此觀之不盡。   做為高山路線上的一個車掌必然很怡悅吧?早晨,看東山的影子如何去覆罩西山,黃昏的收班車則看回過頭來的影子從西山覆罩東山。山輕只是無限的整體大片上的一條細線,車子則是千回百折的線上的一個小點。但其間亦自是一段小小的人生,也充滿大千世界的種種觀望。   不管車往那裏走,奇怪的是梯田的階層總能跟上來,中國人真是不可思議,他們硬是把峰壑當平地來耕作。   我想送梯田一個名字——“層層香”,說得更清楚點,是層層稻香,層層汗水的芬芳。   巴陵是公路局車站的終點。   像一切的大巴士的山線終站,那其間有著說不出來的小小繁華和小小的寂寞——一間客棧,一間山莊,一家兼賣肉絲麵和豬頭肉的票亭,幾家山產店,幾家人家,一片有意無意的小花圃,車來時,楊起一陣沙塵,然後沉寂。   公車的終點站是計程車的起點,要往巴陵還有三小時的腳程,我訂了一輛車,司機是胡先生,泰雅爾人,有問必答,車子如果不遇山路,可以走到比巴陵更深的深山。   山裏的計程車其實是不計程的,連計程表也省得裝了。開山路,車子耗損大,通常是一個人或好些人合包一輛車。價錢當然比計程貴,但坐車當然比坐滑竿坐轎子人道多了,我喜歡看見別人和我平起平坐。   我坐在前座,和駕駛一起,文明社會的禮節到這裏是不必講求了,我選擇前座是因為它既便於談話,又便於看山看水。   車雖是我一人包的,但一路上他老是停下來載人,一會是從小路上沖來的小孩——那是他家老五,一會又搭乘一位做活的女工,有時他又熱心的大叫:   “喂,我來幫你帶菜!”   許多人上車又下車,許多東西搬上又搬下,看他連問都不問一聲就理直氣壯的載人載貨,我覺得很高興。   “這是我家!”他說著,跳下車,大聲跟他太太說話。   天!漂亮的西式平房。   他告訴我那裏是他正在興蓋的旅舍,他告訴我他們的土地值三萬一坪,他告訴我山坡上那一片是水密桃,那一片是蘋果……   “要是你四月來,蘋果花開,哼!……”   這人說話老是讓我想起現代詩。   “我們山地人不喝開水的——山裏的水拿起來就喝!”   “呶,這種草叫‘嗯桑’,我們從前吃了生肉要是肚子痛就吃   “停車,停車。”這一次是我自己叫停的,我仔細端詳了那種草,鋸齒邊的尖葉,滿山遍野都是,從一尺到一人高,頂端開著隱藏的小黃花,聞起來極清香。   我摘了一把,並且撕一片像中指大小的葉子開始咀嚼,老天!真苦得要死,但我狠下心至少也得吃下那一片,我總共花了三個半小時,才吃完那一片葉子。   “那是芙蓉花嗎?”   我種過一種芙蓉花,初綻時是白的,開著開著就變成了粉的,最後變成淒豔的紅。   我覺得路旁那些應該是野生的芙蓉。   “山裏花那麼多,誰曉得?”   車子在凹凹凸凸的路上,往前蹦著。我不討厭這種路——因為太討厭被平直光滑的大道把你一路輸送到風景站的無聊。   當年孔丘乘車,遇人就“憑車而軾”,我一路行去,也無限歡欣的向所有的花,所有的蝶,所有的鳥以及不知名的蔓生在地上的漿果而行“車上致敬禮”。   “到這裏為止,車子開不過去了,”司機說,“下午我來接你。” 山水的聖諭   我終於獨自一人了。   獨自一人來面領山水的聖諭。   一片大地能昂起幾座山?一座山能出多少樹?一棵樹裏能秘藏多少鳥?一聲鳥鳴能婉轉傾泄多少天機?   鳥聲真是一種奇怪的音樂——鳥愈叫,山愈幽深寂靜。   流雲匆匆從樹隙穿過——雲是山的使者吧——我竟是閑於閑去的一個。   “喂!”我坐在樹下,叫住雲,學當年孔子,叫趨庭而過的鯉,並且愉快地問他,“你學了詩沒有?”   並不渴,在十一月山間的新涼中,但每看到山泉我仍然忍不住停下來喝一口。雨後初晴的早晨,山中轟轟然全是水聲,插手入寒泉,只覺自己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壺。而人世在哪里?當我一插手之際,紅塵中幾人生了?幾人死了?幾人灰情來欲大徹大悟了?   剪水為衣,搏山為缽,山水的衣缽可授之何人?叩山為鐘鳴,撫水成琴弦,山水的清音誰是知者?山是千繞百折的璿鞏圖,水是逆流而讀或順流而讀都美麗的回文詩,山水的詩情誰來領管?   俯視腳下的深澗,浪花翻湧,一直,我以為浪是水的一種偶然,一種偶然攪起的激情。但行到此外,我忽竟發現不然,應該說水是浪的一種偶然,平流的水是浪花偶而憩息時的寧靜。   同樣是島同樣有山,不知為什麼,香港的山裏就沒有這份雲來霧往,朝煙夕嵐以及千層山萬重水的幫國韻味,香港沒有極高的山,極巨的神木,香港的景也不能說不好,只是一覽無遺,但然得令人不習慣。   對一個中國人而言,煙嵐是山的呼吸,而拉拉山,此正在徐舒的深呼吸。   小的時候老師點名,我們一一舉手說:   “在!”   當我來到拉拉山,山在。   當我訪水,水在。   還有,萬物皆山,還有,歲月也在。   轉過一個彎,神木便在那裏,在海拔一千八百公尺的地方,在拉拉山與塔曼山之間,以它五十四公尺的身高,面對不滿五尺四寸的我。   他在,我在,我們彼此對望著。   想起剛才在路上我曾問司機:   “都說神木是一個教授發現的,他沒有發現以前你們知道不知道?”   “哈,我們早就知道啦,從做小孩子就知道,大家都知道的嘛!它早就在那裏了!”   被發現,或不被發現,被命名,或不被命名,被一個泰雅族的山地小孩知道,或被森林系的教授知道,它反正那裏。   心情又激動又平靜,激動,因為它超乎想像的巨大莊嚴。平靜,是因為覺得如此是一座倒生的翡翠礦,需要用仰角去挖掘。   路旁釘著幾張原木椅子,長滿了癬苔,野蕨從木板裂開的瘢目冒生出來,是誰坐在這張椅子上把它坐出一片苔痕?是那叫做“時同”的過客嗎?   再往前,是更高的一株神木,叫復興二號。   再走,仍有神木,再走,還有。這裏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處。   十一點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陽光炙人的,我躺在復興二號下面,想起唐人的傳奇,虯髯客不帶一絲邪念臥看紅拂女梳垂地的長髮,那景象真華麗。我此刻也臥看大樹在風中梳著那滿頭青絲,所不同的是,我也有華髮綠鬢,跟巨木相向蒼翠。   人行到復興一號下面,忽然有些悲愴,這是胸腔最闊大的一棵,直立在空無憑依的小山坡上,似乎被雷殛過,有些地方劈剖開來,老乾枯幹蒼古,分叉部分卻活著。   怎麼會有一棵樹同時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愉悅!   坐在樹根上,驚看枕月衾雲的眾枝柯,忽然,一滴水,棒喝似地打到頭上。那枝柯間也有漢武帝所喜歡的承露盤嗎?   真的,我問我自己,為什麼要來看神木呢?對生計而言,神木當然不及芭樂,又不及稻子麥子。   我們要稻子,要麥子,要芭樂,可是,令我們驚訝的是我們的確也想要一棵或很多棵神木。   我們要一個形象來把我們自己畫給自己看,我們需要一則神話來把我們自己說給自己聽:千年不移的真摯深情,閱盡風霜的泰然莊矜……   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適者   聽慣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使人不覺被繃緊了,仿佛自己正介於適者之同,又好像適幹生存者的名單即將宣佈了,我們連自己生存下去的權利都開始懷疑來了。   但在山中,每一種生物都尊嚴的活著,巨大悠久如神木,神奇尊貴如靈芝,微小如陰岩石上恰似芝麻點大的菌子,美如鳳尾蝶,醜如小晰蜴,古怪如金狗毛,卑弱如匍伏結根的蔓草,以及種種不知名的萬類萬品,生命是如此仁慈公平。   甚至連沒有生命的,也和諧地存在著,土有土的高貴,石有石的尊嚴,倒地而死無人憑弔的權屍也縱容菌子、蕨草、薊苔的木耳爬得它一身,你不由覺得那樹屍竟也是另一種大地,它因容納異已而在那些小東西身上又青青翠翠地再活了起來。   生命是有充分的餘裕的。   忽然,我聽到人聲,胡先生來接我了。   “就在那上面,”他指著頭上的岩突叫著,“我爸爸打過三隻熊!”   我有點生氣,怎麼不早講?他大概怕嚇著我,其實,我如果事先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條大黑熊出沒的路,一定要興奮十倍。可惜了!   “熊肉好不好吃?”   “不好吃,太肥了。”他順手摘了一把野草,又順手扔了,他對逝去的歲月並不留戀,他真正掛心的是他的車,他的孩子,他計畫中的旅館。   山風跟我說了一天,野水跟我聊了一天,我累了。回來的公路局車上安分地憑窗俯看極深極深的山澗,心裏盤算著要到何方借一隻長瓢,也許長如構子星座的長標瓢,並且舀起一瓢清清冽冽的泉水。   有人在山跟山之間扯起吊索吊竹子,我有點喜歡做那竹子。   回到復興,復興在四山之間,四山在金雲的合抱中。 水程   清晨,我沿復興山莊旁邊的小路往吊橋走去。   吊橋懸在兩山之間,不著天,不巴地,不連水——吊橋真美。走吊橋時我簡直有一種索人的快樂,山色在眼,風聲在耳,而一身系命於天地間遊絲一般鐵索間。   多麼好!   我下了吊橋,走向渡頭,舟子未來,一個農婦在田間澆豌豆,豌豆花是淡紫的,很細緻美麗。   打穀機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我感動著,那是一種現代的春米之歌。   我要等一條船沿水路帶我經阿姆坪到石門,我坐在石頭上等著。   烏鴉在山岩上直嘎嘎的叫著,記得有一年在香港碰到王星磊導演的助手,他沒頭沒腦的問我:“臺灣有沒有烏鴉?”   他們後來到印度去弄了烏鴉。   我沒有想到山裏竟有那麼多烏鴉,烏鴉的聲音平直低啞,絲毫不婉轉流利,它只會簡單直接地叫一聲:   “嘎一一一”   但細細品味,倒也有一番直抒胸臆的悲痛,好像要說的太多,愴惶到極點反而只剩一聲長噫了!   烏鴉的羽翅純黑碩大,華貴耀眼。   船來了,但乘客只我一個,船夫定定的坐在船頭等人。   我坐在船尾,負責邀和風,邀麗日,邀偶過的一片雲影,以及夾岸的綠煙。   沒有別人來,那船夫仍坐著。兩個小時過去了。   我覺得我邀到的客人已夠多了,滿船都是,就付足了大夥兒的船資,促他開船。他終於答應了。   山從四面疊過來,一重一重地,簡直是綠色的花瓣——不是單瓣的那一種,而是重瓣的那一種——人行水中,忽然就有了花蕊的感覺,那種柔和的,生長著的花蕊,你感到自己的尊嚴和芬芳,你竟覺得自己就是張橫渠所說的可以“為天地立心”的那個人。   不是天地需要我們去為之立心,而是由於天地的仁慈,他俯身將我們抱起,而且剛剛好放在心坎的那個位置上。山水是花,天地是更大的花,我們遂挺然成花蕊。   回首群山,好一塊沉實的紙鎮,我們會珍惜的,我們會在這張紙上寫下屬于我們的歷史。

【五】 母親的羽衣

  講完了牛郎織女的故事,細看兒子已經垂睫睡去,女兒卻猶自瞪著壞壞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緊我的脖子把我贅得發疼:   “媽媽,你說,你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一時愣住,只胡亂應道:   “你說呢?”   “你說,你說,你一定要說。”她固執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是不是仙女變的?——哪一個母親不是仙女變的?   像故事中的小織女,每一個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們織虹紡霓,藏雲捉月,她們幾曾煩心掛慮?她們是天神最偏憐的小女兒,她們終日臨水自照,驚訝于自己美麗的羽衣和美麗的肌膚,她們久久凝注著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華弄得癡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見了,她換上了人間的粗布——她已經決定做一個母親。有人說她的羽衣被鎖在箱子裏,她再也不能飛翔了。人們還說,是她丈夫鎖上的,鑰匙藏在極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親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那裏,她也知道藏鑰匙的所在,在某個無人的時候,她甚至會惆悵地開啟箱子,用憂傷的目光撫摸那些柔軟的羽 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著身,她就會重新回到雲端,可是她把柔軟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無聲無息地關上箱子,藏好鑰匙。   是她自己鎖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飛了,因為她已不忍飛去。   而狡黠的小女兒總是偷窺到那藏在母親眼中的秘密。   許多年前,那時我自己還是小女孩,我總是驚奇地窺伺著母親。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兩個字——“靜鷗”,那裏面有什麼故事嗎?那不是母親的名字,卻是母親名字的諧音,她也曾夢想過自己是一隻靜棲的海鷗嗎?她不怎 麼會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過什麼好聽的歌,但那名字對我而言是母親神秘的羽衣,她輕輕寫那兩個字的時候,她可以立刻變了一個人,她在那名字裏是另外一 個我所不認識的有翅的什麼。   母親曬箱子的時候是她另外一種異常的時刻,母親似乎有些好些東西,完全不是拿來用的,只為放在箱底,按時年年在三伏天取出來暴曬。   記憶中母親曬箱子的時候就是我興奮欲狂的時候。   母親曬些什麼?我已不記得,記得的是樟木箱子又深又沉,像一個渾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還記得的是陽光下竹竿上富麗奪人的顏色,以及怪異卻又嚴肅的樟腦味,以及我在母親喝禁聲中東摸摸西探探的快樂。   我唯一真正記得的一件東西是幅漂亮的湘繡被面,雪白的緞子上,繡著兔子和翠綠的小白萊,和紅豔欲滴的小楊花蘿卡,全幅上還繡了許多別的令人驚訝讚歎的東西,母親一邊整理,一面會忽然回過頭來說:“別碰,別碰,等你結婚就送給你。”   我小的時候好想結婚,當然也有點害怕,不知為什麼,仿佛所有的好東西都是等結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覺得一下子有那麼多好東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繡後來好像不知怎麼就消失了,我也沒有細問。對我而言,那麼美麗得不近真實的東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 的楓紅,在我看來都是美麗得違了規的東西,是茫茫大化一時的錯誤,才胡亂把那麼多的美推到一種東西上去,桃花理該一夜消失的,不然豈不教世人都瘋了?   湘繡的消失對我而言簡直就是複歸大化了。    但不能忘記的是母親打開箱子時那份欣悅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著那幅湘繡,那時我覺得她忽然不屬於周遭的世界,那時候她會忘記晚飯,忘記我紮辮子的紅絨 繩。她的姿勢細想起來,實在是仙女依戀地輕撫著羽衣的姿勢,那裏有一個前世的記憶,她又快樂又悲哀地將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會去拾起往昔了 ——唯其不會重拾,所以回顧的一刹那更特別的深情凝重。   除了曬箱子,母親最愛回顧的是早逝的外公對她的寵愛,有時她胃痛,臥在床上,要我把 頭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說起外公。外公似乎很捨得花錢(當然也因為有錢),總是帶她上街去吃點心,她總是告訴我當年的肴肉和湯包怎麼好吃,甚至煎得兩面 黃的炒麵和女生宿舍裏早晨訂的冰糖豆漿(母親總是強調“冰糖”豆漿,因為那是比“砂糖”豆漿為高貴的)都是超乎我想像力之外的美味,我每聽她說那些事的時 候,都驚訝萬分——我無論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親聯想在一起,我從有記憶起,母親就是一個吃剩菜的角色,紅燒肉和新炒的蔬菜簡直就是理所當然地放在父親面 前的,她自已的面前永遠是一盤雜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鍋飯”(擦鍋飯就是把剩飯在炒完菜的剩鍋中一炒,把鍋中的菜汁都擦乾淨了的那種飯),我簡直想不出她不 吃剩菜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而母親口裏的外公,上海、南京、湯包、肴肉全是仙境裏的東西,母親每講起那些事,總有無限的溫柔,她既不感傷,也 不怨歎,只是那樣平靜地說著。她並不要把那個世界拉回來,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頓飯她仍然會坐在老地方吃那盤我們大家都不愛吃的剩 菜。而到夜晚,她會照例一個門一個窗地去檢點去上閂。她一直都負責把自己牢鎖在這個家裏。   哪一個母親不曾是穿著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後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們有時以為她一直就是那樣的。   而此刻,那剛聽完故事的小女兒鬼鬼地在窺伺著什麼?   她那麼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聽多了故事吧?她也發現了什麼嗎?   是在我的集郵本偶然被兒子翻出來的那一刹那嗎?是在我揀出石濤畫冊或漢碑並一頁頁細味的那一刻嗎?是在我猛然回首聽他們彈一闋熟悉的鋼琴練習曲的時候嗎?抑是在我帶他們走過年年的春光,不自主地駐足在杜鵑花旁或流蘇樹下的一瞬間嗎?   或是在我動容地托往父親的勳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畫片的時候,或是在我翻揀夾在大字典裏的幹葉之際,或是在我輕聲的教他們背一首唐詩的時候……。   是有什麼語言自我眼中流出呢?是有什麼音樂自我腕底瀉過嗎?為什麼那小女孩地問道:   “媽媽,你是不是仙女變的呀?”   我不是一個和千萬母親一樣安分的母親嗎?我不是把屬於女孩的羽衣收招得極為秘密嗎?我在什麼時候洩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書桌底下放著一個被人棄置的木質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掛起來當一幅畫,那真該是一幅莊嚴的,那樣承受過萬萬千千生活的刀痕和鑿印的,但不知為什麼,我一直也沒有把它掛出來……   天下的母親不都是那樣平凡不起眼的一塊砧板嗎?不都是那樣柔順地接納了無數尖銳的割傷卻默無一語的砧板嗎?   而那小女孩,是憑什麼神秘的直覺,竟然會問我:   “媽媽?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掰開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對她說:   “是的,媽媽曾經是一個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時候,但現在,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個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著她晶亮的眼睛,只簡單地說了一句:   “不是,媽媽不是仙女,你快睡覺。”   “真的?”   “真的!”   她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睜開。   “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興奮地轉動著眼珠,不知在想什麼。   然後,她睡著了。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約也回到雲間去睡了。   風睡了,鳥睡了,連夜也睡了。   我守在兩張小床之間,久久凝視著他們的睡容。

【六】

唸你們的名字

孩子們,這是八月初的一個早晨,美國南部的陽光舒遲而透明,流溢著一種讓久經憂患的人鼻酸的、古老而寧靜的幸福。助教把期待已久的發榜名單寄來給我,一百二十個動人的名字,我逐一地唸著,忍不住覆手在你們的名字上,為你們祈禱。

在你們未來漫長的七年醫學教育中,我只教授你們八個學分的國文,但是,我渴望能教你們如何做一個人──以及如何做一個中國人。

我願意再說一次,我愛你們的名字,名字是天下父母滿懷熱望的刻痕,在萬千中國文字中,他們所找到的是一兩個最美麗最醇厚的字眼──世間每一個名字都是一篇簡短質樸的祈禱!

「林逸文」「唐高駿」「周建聖」「陳震寰」,你們的父母多麼期望你們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孩子。「黃 自強」「林進德」「蔡篤義」,多少偉大的企盼在你們身上。「張鴻仁」「黃仁輝」「高澤仁」「陳宗仁」「葉宏仁」「洪仁政」,說明瞭儒家傳統的對仁德的嚮 往。「邵國寧」「王為邦」「李建忠」「陳澤浩」「陳建中」,顯然你們的父母曾把你們奉獻給苦難的中國。「陳怡蒼」「蔡宗哲」「王世堯」「吳景農」「陸 愷」,含蘊著一個古老圓融的理想。我常驚訝,為什麼世人不能虔誠地細味另一個人的名字?為什麼我們不懂得恭敬地省察自己的名字?每一個名字,每一個名字, 不論雅俗,都自有它的哲學和愛心。如果我們能用細膩的領悟力去叫別人的名字,我們便能學會更多的互敬和互愛,這世界也可以因此而更美好。

這些日子以來,也許你們的名字已成為鄉梓鄰裏間一個幸運的符號,許多名望和財富的預期已模模糊糊 和你們的名字聯在一起,許多人用欽慕的眼光望著你們,一方無形的匾已懸在你們的眉際。有一天,「醫生」會成為你們的第二個名字,但是,孩子們,什麼是醫生 呢?一件比常人更白的衣服?一筆比平民飽漲的月入?一個響亮榮耀的名字?孩子們,在你們不必諱言的快樂裡,抬眼望望你們未來的路吧!

什麼是醫生呢?孩子們,當一個生命在溫濕柔韌的子宮中悄然成形時,你,是第一個宣佈這神聖事實的 人。當那蠻橫的小東西在嘗試轉動時,你是第一個窺得他在另一個世界的心跳的人。當他徒然衝入這世界,是你的雙掌,接住那華麗的初啼。是你,用許多防疫針把 成為正常的權利給了嬰孩。是你,辛苦地拉動一個初生兒的船縴,讓他開始自己的初航。當小孩半夜發燒的時候,你是那些母親理直氣壯打電話的對象。一個外科醫 生常像周公旦一樣,是一個在簡單的午餐中三次放下食物走入急救室的人。有的時候,也許你只須為病人擦一點紅汞水,開幾顆阿斯匹林,但也有時候,你必須為病 人切開肌膚,拉開肋骨,撥開肺葉,將手術刀伸入一顆深藏在胸腔中的鮮紅心臟。你甚至有的時候必須忍受眼看血癌吞噬一個稚嫩無辜的孩童而束手無策的裂心之 痛!一個出名的學者來見你的時候,可能只是一個脾氣暴烈的牙痛病人,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來見你的時候,可能只是一個氣結的哮喘病人。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來見你 的時時,也許什麼都不是,他只剩下一口氣,拖著一個中風的癱瘓的身體。掛號室裡美麗的女明星,或者只是一個常期失眠的、神經衰弱的、有自殺傾向的患者── 你陪同病人經過生命中最黯淡的時刻,你傾聽垂死者最後的一聲呼吸、探察他最後的一槌心跳。你開列出生證明書,你在死亡證明書上簽字,你的臉寫在嬰兒初閃的 瞳仁中,也寫在垂死者最後的凝望裡。你陪同人類走過生、老、病、死,你扮演的是一個怎樣的角色啊!一個真正的醫生怎能不是一個聖者。

事實上,作為一個醫者的過程正是一個苦行僧的過程,你需要學多少東西才能免於自己的無知,你要保 持怎樣的榮譽心才能免於自己的無行,你要幾度猶豫才能狠下心拿起解剖刀切開第一具屍體,你要怎樣自省,才能在千萬個病人之後免於職業性的冷靜和無情。在成 為一個醫治者之前,第一個需要被醫治的,應該是我們自己。在一切的給予之前,讓我們先成為一個「擁有」的人。

孩子們,我願意把那則古老的「神農氏嘗百草」的神話再說一遍,淮南子上說:「古者民茹草飲水,采樹木之實,食嬴娏之肉,時多疾病毒傷之害,於是神農氏乃始教民播種五縠,嘗百草之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當此之時,一日而遇七十毒。」

神話是無稽的,但令人動容的是一個行醫者的投入精神,以及那種人饑己饑、人溺己溺、人病己病的同情。身為一個現代的醫生當然不必一天中毒七十餘次,但貼近別人的痛苦,體諒別人的憂傷,以一個單純的「人」的身份,惻然地探看另一個身罹疾病的「人」仍是可貴的。

記得那個「懸壺濟世」的故事嗎?「市中有老翁賣藥,懸一壺於肆頭,及市罷,輒跳入壺中,市人莫之 見。」──那老人的藥事實上應該解釋成他自己。孩子們,這世界上不缺乏專家,不缺乏權威,缺乏的是一個「人」,一個肯把自己給出去的人。當你們幫助別人 時,請記得醫藥是有時而窮的,唯有不竭的愛能照亮一個受苦的靈魂。古老的醫術中不可缺的是「探脈」,我深信那樣簡單的動作裡蘊藏著一些神秘的象徵意義,你 們能否想像一個醫生敏感的指尖去探觸另一個人的脈搏的神聖畫面。

因此,孩子們,讓我們怵然自惕,讓我們清醒地推開別人加給我們的金冠,而選擇長程的勞瘁。誠如耶 穌所說:「非以役人,乃役於人」。真正偉人的雙手並不浸在甜美的花汁中,它們常忙於處理一片惡臭的膿血。真正偉人的雙目並不凝望最翠拔的高峰,它們低俯下 來察看一個卑微的貧民的病容。孩子們,讓別人去享受「人上人」的榮耀,我只祈求你們善盡「人中人」的天職。

我曾認識一個年輕人,多年後我在紐約遇見他,他開過計程車,做過跑堂,以及各式各樣的生存手段 ──他仍在認真地唸社會學,而且還在辦雜誌。一別數年,恍如隔世,但最安慰的是當我們一起走過曼哈頓的市聲,他無愧地說:「我還抱著我當年那一點對人的關 懷,對人的好奇,對人的執著。」其實,不管我們研究什麼,可貴的仍是那一點點對人的誠意。我們可以用讚嘆的手臂擁抱一千條銀河,但當那燦爛的光流貼近我們 的前胸,其中最動人的音樂仍是一分鐘七十二響的雄渾堅實如鼓的人類的心跳!孩子們,儘管人類製造了許多邪惡,人還是天真的、可尊敬的奧秘的神蹟。生命是壯 麗的、強悍的,一個醫生不是生命的創造者──他只是協助生命神蹟保持其本然秩序的人。孩子們,請記住你們每一天所遇見的不僅是人的「病」,也是病的 「人」,人的眼淚,人的微笑,人的故事,孩子們,這是怎樣的權利!

作為一個國文老師,我所能給你們的東西是有限的。幾年前,曾有一天清晨,我走進教室,那天要上的 課是詩經──而我們剛得到退出聯合國的消息。我捏著那古老的詩冊,望著臺下而哽咽了,眼前所能看見的是二十世紀烽煙,而課程的進度卻要我去講三千年前的詩 篇,詩中有的是水草浮動的清溪,是楊柳依依的水湄,是鹿鳴呦呦的草原,是溫柔敦厚的民情,我站在臺上,望著臺下激動的眼神,仍然決定講下去。那美麗的四言 詩是一種永恆,我告訴那些孩子們有一種東西權利更強,比疆土更強,那是文化──只要國文尚在,則中國尚在,我們仍有安身立命之所。孩子們,選擇做一個中國 人吧!你們曾由於命運生為一個中國人,但現在,讓我們以年輕的、自由的肩膀,選擇擔起這份中國人的軛。但願你所醫治的,不僅是一個病人的沈苛,而是整個中 國的羸弱。但願你們所縫補的不僅是一個病人的傷痕,而是整個中國的癰疽。孩子們,所有的良醫都是良相──正如所有的良相都是良醫。

長窗外是軟碧的草茵,孩子們,你們的名字浮在我心中,我浮在四壁書香裡,書浮在黯紅色的古老圖書 館裡,圖書館浮在無際的紫色花浪間,這是一個美麗的校園。客中的歲月看盡異國的異景,我所緬懷的仍是臺北三月的杜鵑。孩子們,我們不曾有一個古老幽美的校 園,我們的校園等待你們的足跡使之成為美麗。

孩子們,求全能者以廣大的天心包覆你們,讓你們懂得用愛心去托住別人。求造物主給你們內在的豐富,讓你們懂得如何去分給別人。某些醫生永遠只能收到醫療費,我願你們收到的更多──我願你們收到別人的感念。

唸你們的名字,在鄉心隱動的清晨。我知道有一天將有別人唸你們的名字,在一片黃沙飛揚的鄉村小路上,或是曲折迂迴的荒山野嶺間,將有人以祈禱的嘴唇,默念你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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